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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母亲的手:少儿诗歌朗诵母亲的手

    2019-02-14 12:14:33  呢子范文网  本文已影响   字号:T|T
    在异乡做梦,几乎梦梦是真。而梦境每如倪云林的山水,平、漠、淡、远,殊少浪漫绮丽的了。也许就是总提挂着,那无法忘却“梦里不知身是客”的情怀所使然的罢。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。暝色入高楼,有人楼上愁。玉阶空伫立,宿鸟飞急。何处是归程,长亭更短亭。”李白这首菩萨蛮,确乎把我梦境皴染出来了。梦境虽属平漠淡远,却是画意诗情。从黄子久的“富春山居”、赵孟頫的“鹊华秋色”、夏仲昭的“长江万里”,到唐寅的“山路松声”,以及董巨笔下的秋岚深景与江南真山,还有花莲大鲁,乌来飞瀑,将梦乡装点得不忍醒来。梦境也常有满天如飘絮的诗句,忽而排成人字雁阵,在萧杀、庄穆、澄澈又复高远的秋空里,冉冉南徂;也多次从梦中踢被跃起,不及揽衣追腾空际,那雁阵却己去远。孤自失落,残阳中,让一声幽怨的雁鸣惊醒。
      去年秋匆匆返台一行,回来后,景物在梦中便很是依稀了,而人物的比重则日复一日增加起来。这真是颇令人惊心动魄的现象,却也是一种颇残酷的事实。试想,你在梦乡方与旧人握手、把酒、高歌、欢言、争辩、漫步……过,觉来讶然自己竟身在迢迢万里大海关山之外,其不堪、其酷寂,或非弃梦之痛所可比。近年,人物中的师长、故友、亲友和亲戚们,也都相继渐隐,独留下母亲一人形象,硕大磐固,巍伟如泰山,将梦境实然充沛了。
      那夜,我梦见母亲。母亲立于原野,背了落日、古道、竹里人家、炊烟、远山和大江,仰望与原野同样辽阔的天际,碧海青空中,有一只风筝如鲸,载浮载沉。母亲手中紧握住那线绕子,线绕子缠绕的是她白发丝丝啊。顷刻,大风起兮,炊烟散逝,落日没地,古道隐迹,远山坠入苍茫,而江声也淹过了母亲的话语……母亲的形象渐退了,我的视线焦定在她那一双手,那一双巨手,竟盖住了我泪眼所能见到的一切。那手,使我走入这世界之门;那十指,是不周之山顶处的烛火,使我的世界无需太阳的光和热。
      母亲的手,在我有生第一次的强烈印象中,是对我施以惩罚的手。孩童挨大人骂挨大人揍是不免的,但我却怎么也想不起任何挨母亲打的片段来,连最通常的打手心打屁股都没有。虽如此,母亲的惩戒更甚于打,她有揪拧的独门绝招。我说绝招,是她揪擰同时进行——揪起而痛拧之。揪或拧,许是中国母亲对男孩子们惯用的戒法,除了后娘对“嫡出”的“小贱人”尚有“无可奉告”的狠毒家法外,大概一般慈母在望子成龙的心理压力驱使下,总会情急而出此的。
      我的母亲也正如天底下数亿个母亲一样,对我是“爱之深,责之切”的。特别是小时候,国有难,民遭劫,背井离乡,使得母亲对她孩子们律之更严,爱之益切,责之越苛。母亲之对我,虽未若岳母之对武穆,但是,在大敌当前的大动乱时代,大勇大义之训,使母亲与任何一位大后方逃难的中国母亲一样,对子女的情与爱,可向上彰鉴千秋日月。在贵州安顺,有一年,家中来了远客,母亲多备了数样菜,这对孩子们来说,可是千载难逢“打牙祭”的大好机会了。我因图贪嘴,较往常多盛了半碗饭,可是,扒了两口,却说什么也吃不下了。隔了桌子,我瑟缩地睇着母亲。她的脸色平静而肃然,朝我说:“吃完,不许剩下。”我摇头示意,母亲脸色转成失望懊忿,但仍只淡淡地说:“那么就下去吧,把筷子和碗摆好。”在大人终席前,我不时偷望着母亲,她的脸色一直不展,也少言笑。到了夜里,客人辞去,母亲控制不了久压的情绪,一把拽我过去,没头脸地按我在床上,反了两臂,上下全身揪拧,而且不住说:“为什么明明知道吃不下去还盛?有得饱吃多么不易,你知道街上还有要饭的孩子吗?”揪拧止后,我看见母亲别过头去,坐在床沿气结饮泣。从此以后,我的饭碗内没再剩过饭。
      当然,母亲的手,在我的感情上自也有其熨帖细腻的一面。那时,一家大小六口的衣衫裤袜都由母亲来洗。一个大木盆,倒进一壶热水后,再放入大约三洗脸盆的冷水,一块洗衣板,一把皂角或一块重碱黄皂,衣衫便在她熟巧之十指下翻搓起来了。安顺当时尚无自来水,住家在院中有井的自可汲取来用,无井的便需买水,终日市上沿街都有担了两木桶水(水面覆以荷叶)的卖水的人。我们就属于要买水的异乡客。寒冻日子,母亲在檐下廊前洗衣,她总是涨红了脸,吃力而默默地一件件地洗。我常在有破洞的纸窗内窥望,每洗之前,母亲总将无名指上那枚结婚戒指小心取下。待把洗好的衣衫等穿上竹竿挂妥在廊下时,她的手指己泡冻得红肿了。待我们长大后,才知道母亲在婚后头数年里,曾过着颇富裕的“少奶奶”生活,大哥、我、三弟,每人都有奶娘带领。可是,母亲那双纤纤玉手,在炮火下接受了洗礼,历经风霜,竟脱胎换骨,变得厚实而刚强,足以应付任何苦难了。
      也同样是那双结满厚硬的茧的手,在微弱昏黄的油盏灯下,毫不放松地,督导着我们兄弟的课业。粗糙易破的草纸书,一本本,一页页,在她指间如日历般翻过去。我在小学三年级那年,终因功课太差而留级了。我记得把成绩单交给母亲时,没有勇气看她的脸,低下头看见母亲拿着那张“历史实录”的手,颤抖得比我自己的更加厉害。可是,出乎意料地,那双手,却轻轻覆压在我的头上,我听见母亲和平地说:“没关系,明年多用点功就好了。”我记不得究竟站了多久,但我永远记得那双手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。
      冬夜,炉火渐尽,屋内的空气更其萧寒,待我们上床入睡后,母亲坐在火旁,借着昏灯,开始为我们缝补衣袜。有时她用锥子锥穿厚厚的布鞋底,再将麻绳穿过针孔,一针一针地勒紧,那痛苦的承受,大概就是待新鞋制好,穿在我们脚上时,所换得的欣快的透支罢!
      然则,就在那样的岁月中,母亲仍不乏经常兴致高涨的时候。每到此际,她会主动地取出自北平带出来的那管玉屏箫和一枝笛子,吹奏一曲。母亲常吹的曲子有《刺虎》《林冲夜奔》《游园惊梦》和《春江花月夜》。那双手,如此轻盈跳跃在每个音阶上,却又是那般秀美而富才情的了。
      去夏返台时,注意到母亲的手上添了更多斑纹,也微有颤抖,那枚结婚戒指竟显得稍许松大了。有一天上午,家中只留下母亲和我,我去厨房沏了茶,倒一杯奉给她。当我把杯子放在她手中时,第一次那样贴近看清了那双手,我却不敢轻易去触抚。霎时间那双手变得硕大无比,大得使我为将于三日后离台远航八千里路云和月找到了恒定的力量。
      母亲的手,从未涂过蔻丹,也未加过任何化妆品的润饰。惟其如此,那是一双至大完美的手。
      (选自《现代散文鉴欣词典》,上海辞书出版社2003年版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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