透明的哀伤|透明的哀伤原文 席慕容

初夏的雨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了，天空中的乌云还没有完全消散，把一座小城笼罩在灰蒙蒙的阴霾之中。室内的空气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，想那雨霁之后的湖畔定有另一番景象，如此，便索性披上外衣独自去湖边看那雾水蒙蒙。
　　通往小湖的，是一条曲折的泥泞小路，路旁有青葱的草——身上沾着新鲜的露水，不停地闪着银光。仿佛还有一两只耐不住寂寞的蟋蟀，正唱着一曲雨后欢歌；一只刚成形的小蛙，趁我不注意，跳到面前的泥潭里了，为我的裤子绣上几瓣“桃花”。湖的四周，无数垂柳舒展着身躯，映在水里，照一照柔滑的胴体，几缕青丝触及湖面，又漾起一段清波，像蘸有朱砂的笔划过生宣，顿时晕开了一片。空中的云还是一团一团地簇在一起，似有似无地飘浮着；云隙间有几丝阳光挤了下来，投在湖上，浮起一片粼光，像低沉的大提琴曲偶尔被人奏出了几段轻快的旋律。一座精致的小木桥赫然出现在湖面上，那桥身已经泛黄，走近便有一股浓厚的古木的气息，给心灵以无尽的沧桑之感。忽有芦絮扑来，掠过清丽的眸，痒痒的，引我向那芦苇飘荡处望去。
　　在湖的一角，芦花随风婆娑，静谧的湖面上，它们的舞步显得格外引人注目。走近细看时，方才注意到芦花荡下那几片少得可怜的浮萍——刚刚展开蜷缩的叶，嫩绿的叶面还未染上夕阳的金光，像是新生的雏鸟，躲在巢里，守着一隅之地静观人世的繁华，不沾污泥，遗世独立，浮在一湾湖水之间。有风吹过，萍叶微微翻起，我的余光捕捉到了一抹清淡的黄，待细看时，发现是一朵莲苞隐在叶下。像是皎洁的月映在湖心，被水波模糊了容光；又像是闺中的少女，隔纱窥望；更像佛前合十了的掌在涅槃下静修，一段冰肌玉骨，一片粉墨丹青，轻云蔽月，流风回雪，清澈透明地展现一枝孤放的哀情。
　　想那月光朗照的夜，水面浮起一层纱，一股清幽的香在空气中氤氲——初嗅时极甜，待再嗅时便缥缈无踪。在馨香的尽头，有一枝独莲，怒放，孤立，脱俗。柔弱的光拂过它的面，打上一层朦胧的霜。一片淡黄的花瓣滑入月白的湖面，笼上轻柔的纱，悄悄入眠。更有那圆润的露珠爬上清秀的脸，演绎“鲛人在岸，对月流珠”的缠绵。在一轮圆满的清辉中，它看到自己清澈又迷离的影，在湖中凝聚又打散。月把它的心照得透明，透明……
　　若真有那樣一个美丽的夜晚，想必它会包含着月光，却不得不同时包含一层透明的哀伤。
　　回头再看那淡黄色的莲苞，无限酸楚和怜悯涌上我的心头，终究还是无言……倒不如默默归去，待月出人静时，留一段孤寂入眠，浮生的梦里，有凄离的落珠，冰冷的玉盘，透明的哀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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